活阎罗双对天王女
是晚,黛玉穿过杨树林,至宝燕院中来,以手扣门,可巧宝燕与两个贴身丫鬟皆未入睡,还在掷骰子赌钱玩儿。两个丫鬟名唤雪芬与羽儿者,出来开了门。</br></br> 前者因在下雪季节进入花府服侍,又有独一份的制香的手艺,能制阴森森的奇特熏香,故得名雪芬。后者因常自叹命轻福薄,无根无绊,如今得以伏侍花府,便似羽上青天了,故名羽儿。</br></br> 花宝燕喜得忙接入卧室,两人洗漱了,换了寝衣,躺在床上叙谈。黛玉不说林冲斥骂一事,只闲谈初上山时的见闻,提及演武场时,花宝燕问道:“可否见着我那兄长?”黛玉将那日的事说了出来。宝燕却冷笑道:“你可知我哥为甚么奇怪?”黛玉见她脸色骤变,便知话题不善,笑道:“这可奇了,我与他无亲无故,如何知道他的事?”</br></br> 宝燕说道:“险些儿就沾亲带故了!实不相瞒,我们才上梁山不久,你那叔父就看上了。他私下约过我哥,说他武艺盖世,将相出身,青年才俊,又生得好面孔,你们两个倒像是金童玉女呢。”林黛玉气红了脸,低头不语。</br></br> 花宝燕只当她是害羞,继续说道:“你呢,虽然还未见庐山真面目,但我们可早就知道你是林大美人了,既然生得美丽,年纪也匹配,又是林教头近亲,何乐而不为?我哥便应了。除了林教头,这事只有我们花家兄妹知道。那日他认出了你,明为邀请比武,实则试探提醒,却被一口回绝,因此面露不满。至于林教头为何忽然转变主意,就不得而知了。”黛玉听完,回想林冲近日言行,恍然大悟,过去的疑惑皆迎刃而解了。</br></br> 宝燕携黛玉之手,长叹一口气:“原不该直说,可事关你的终身幸福,我也就不遮掩了。我那哥哥,你看他外貌是极好,却绝不是良配。你想,为了让秦明死心塌地留在山上,他和宋公明商量不过两句,就把我送出去了,对亲meimei尚且如此,何况对素未来往的你呢?他无非是想:有也好,没有也好,差别不大,所以不如给林教头做顺水人情。你瞧他好像为这事不满了,其实只是不喜欢言而无信,过几日就好了,依然和林教头称兄道弟,没有老婆也不打紧。要是这事真成了,你指定和我一样守活寡!”</br></br> 林黛玉对这个话题完全没有兴趣,但看她如此郑重,觉得可亲可爱,便笑道:“难得jiejie真情如此,我都记在心里了。”</br></br> 花宝燕喊骂道:“林教头和宋公明那厮一样,实在可恶!我最恨他们这种想配就配,想送就送的鸟人!别说是亲妹了,就算是老婆和亲娘,也能拱手相送!对这哥哥,我是又恨又爱,又敬又怕。教头和我哥这样不尊重你,得想个法子报复回去,可别轻易让他们好过!”</br></br> 两人说说笑笑,夜深时便卧在衾内一齐睡了。</br></br> 话休絮烦。如今且说秦明自上梁山以来,晁盖格外看重。秦明虽然性格急躁,难免言行莽撞,却胜在真性情,况且做过兵马总管,一向作风清正磊落,故而深得其他头领钦敬。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颜树德,又是亲表哥,免不了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,将他二人作比较。</br></br> 这颜树德才来不到一个月,凡是喽啰下人,除了那些平日里不上关隘来的山前人马,莫不喜与他来往,今日聚酒,明日会武,甚至赌博嫖娼,无所不至,每至赌赢了钱,便出手阔绰,四处犒赏笼络。又兼他身长九尺,虎须例卷,威光凛凛,貌相端方,于是人多谓他比秦明更有将帅相,是秦明所不及,往后排座次定居秦明之上。</br></br> 颜树德常与他们厮混作乐,又颇识得字,读过好些书,出口成章,不比秦明常住在山顶厅堂,极少下来与人亲近,从不大方送钱,且话糙言直,无翩翩书生之范,故比秦明大得下人之心,便是那些喽啰小厮们,亦多喜与颜树德去顽。不知何时,众人皆传言说秦明为此悒郁不忿,嫉妒表哥。就连少时较劲,秦明落下风之事,也传得人尽皆知——原来两人过去在乡里,村中有两铁鼓,各重千余斤,秦明擎起后走得八十余步,颜树德高擎两鼓,奔走百余步。</br></br> 秦明去问颜树德,树德只说对舆论浑然不觉。他是个薄脸皮的人,见表哥眼神无辜,便不好再问了。</br></br> 秦明闷闷不乐,奈何不能倾诉,日复一日,郁积于心。至深夜,忽梦曾经仕途有为,家庭圆满,种种辉煌往事,如梦似幻,于是骤然发悲,独自坐在树枝头上,趁着月光,以酒消愁。</br></br> 那短命二郎阮小五也是个嗜赌如命的,于赌桌上多受颜树德照顾,因此常对阮小七说他的好处。阮小七爱去后山找林黛玉顽,阮小二和李氏常规劝他,他却直言:“一天不见到她,心里就不舒服!”他念及颜树德无事不知,博古通今,便去请教。</br></br> 颜树德见问,环顾四周,确认无人后,便压低声音笑道:“亏大家都夸你是个一身本事、一肚子主见的豪杰,原来不过如此。人家刚来山寨就和晁天王互认了父女,你明明也在场,都忘了不成?”阮小七听了,觉得有理,正搔着痒处,于是跳起来就去找晁盖。</br></br> 当时晁盖正与吴用、吕方、郭盛在聚义厅东边房里,晁盖因问:“小七这是为何而来?”阮小七说道:“保正哥哥,我很喜欢你的女儿,你怎么看?要是允准,我就放开心去找她,要是不满意我,就从此断了这个念头。”</br></br> 晁盖一时怔住,吴用大笑道:“我就说七郎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,迟早交代出来。”</br></br> 晁盖无奈笑道:“贤弟别急,且坐下再说。”又问道:“那天带她到聚义厅来,是你的主意么?”小七道:“是我,与她无关。”晁盖道:“你把秦明兄弟的椅子挤走了,得罪了他,却如何收场?”阮小七说道:“没想到他会纠结鸡毛蒜皮,难怪有人说道他小性,不如树德兄弟。既如此,我以后不去干扰他就是了。”</br></br> 晁盖道:“那椅背上分明写着他的名,小女又不曾坐把交椅,怎能拿山寨要务作顽笑?”阮小七道:“椅子就是椅子,不能坐就没有意义,哪怕面前是个龙椅,便坐下来歇息也没甚么区别。咱们聚义厅就是来聚结天下好汉的,只要林meimei为人正直慷慨,敢说敢做,那就是好汉,何况也有本事,便坐把交椅也不打紧。但愿保正哥哥不迁怒她就好!”</br></br> 晁盖道:“好!此事便翻过,再不计较。莫说迁怒谁,我只望贤弟不怪之前意见冲突。”吴用笑道:“观点不同,却依然交流一团和气,接受彼此出入,意气相投,不失为一件美谈。”晁盖听了这话,十分受用,点头笑道:“交椅之事还是罢了,可于情于理都该补偿。一是于人有亏,二是与她结义,便等同与林教头作了亲兄弟,总不能简单过了。今日且与林教头共同做东,办筵宴庆会。”</br></br> 阮小七大喜,跳起来道:“我这就去叫人!”跑出门前,又猛然刹住,冲吕方郭盛笑道:“话又说回来,你们两个干甚么杵着不说话?”走了一步又回头笑道:“却不知道要庆会!多好的事!”吕郭二人也笑道:“你庆啊,谁拦着你了。”</br></br> 阮小七去后山道院寻时,不见林黛玉,正挠头时,可巧雪芬来了,指道:“她正在我们家小姐那里蹭吃喝。”阮小七过去寻人,只见花宝燕在屋里午睡,黛玉坐在那儿看书。</br></br> 那花宝燕睡相潇洒,露出膀子与肩颈,黛玉一见是男人来访,赶紧替她盖好被子,遮好了才说道:“你跑来这里作甚么?要是话长,咱们出去说。”阮小七一句话把筵席的事说完,黛玉便让他先到外边,然后叫醒宝燕。</br></br> 宝燕自在屋里梳洗穿衣,黛玉出去与阮小七笑道:“于我倒不算有亏,那点小事有什么的。三天两头就大摆筵宴,未免太花费了。”阮小七道:“就凭生辰纲劫到的那些金银珠宝,就够几千人享受了,咱们山寨有的是钱,先快活了再说,别的不管他,扫兴。”</br></br> 黛玉不接话。小七问道:“你不开心了?”问完,猛然想起:“你以前在二龙山,是不是认识杨志?你在那里几年,莫非与他交情不错,所以刚才生气了?你们过去发生过甚么?”</br></br> 黛玉刚要说话,只见颜树德突然冒出来,走来笑问:“谁和谁交情不错?发生过甚么,我也听听。”这时宝燕也带着两个丫鬟出来。</br></br> 阮小七道:“还有人么?人齐了就走。”林黛玉笑道:“也不知道你哪来这么一身精力。”颜树德赶紧靠过来陪笑:“你不知道!要是他都没有精力,那这世上也不存在有精力的年轻人了。别说是这种小事了,在重要的人生大事上,他更是精力充沛得不行。”花宝燕忙问道:“甚么人生大事?别打哑谜,说来听听。”</br></br> 阮小七回头瞪了一眼:“闭上鸟嘴,好好走你们的路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在走呀,你也好好带路。”阮小七舒眉笑道:“放心吧,我不是说你。”</br></br> 六人行至聚义厅,只见人渐渐来齐了,林冲与林黛玉隔着几排桌椅与一径过道,对上眼神。林冲直走到黛玉面前:“先到外头去,和你说话。”于是两人私出去说话。这里阮小七见黛玉走了,也不耐烦陪其他几个,去找燕顺和石勇顽了。</br></br> 谁想余下几个各有心思。这花宝燕与颜树德说了几句,又挨并着走了许久,心下乃想:“他和秦明是兄弟两个,论雄壮高大不下秦明,又比他温柔有趣,言语不俗,可谓文武双全。前番我一时性起,怠慢于他,他却不作计较,果然待人不错。”于是情炽难耐,留心多看了他两眼。</br></br> 那颜树德一心在林黛玉身上,眼见着她被林冲带走了,恨不得化成鳔胶,去哪儿都黏死在她身上。因她于路上笑了几回,便按捺不住浮想联翩,心道:“若她对我无意,怎会对我微笑?看来她也清楚自己无比美貌标致,故而施展魅力,意图将我俘获。想必她是听过我的名声,因此对我有了兴趣。”于是狂喜不尽,自为她必是个巨眼英雄,风尘知己,不免幻想了一段天仙贤妻搭配落魄英雄的故事。</br></br> 却说林冲拉着黛玉在树荫下,两人四目相对,林冲说道:“我为上次那事想了好几天,每夜睡不着觉,现在思路理顺了,觉得凡事都比不过你这个人重要,那时我说了很多胡话,竟然辱骂你,只望你能原谅我。”原来林冲是个向来图一时急性的人,短暂性起,怒发冲冠,过去一会子就心慢了,甚么仇恨都能抛到脑后,因此这几日缓下来,当时热血后劲消散,觉得都不过那么一回事而已,于是自悔不该得罪林黛玉。</br></br> 林黛玉笑道:“叔叔愿为我主张,本是好心的,只是未必落实妥当,下次再别那样就行。试想人们赌气时,丧声歪气都是难控的,谁能避免呢。别说是叔叔,我也自悔失言,以后咱们都吃个教训,这就好了。”又蹙眉道:“都为这事,连累叔叔几夜睡不安稳。”</br></br> 林冲笑说:“失眠不算甚么,其实我倒真惋惜小七家那套茶具,怎么就丢火炉里了。只是摆着观看也好,多是生活意趣。”黛玉叹道:“正是,千不该万不该拿它们耍笑,不知李婆婆当初为它们磨破手指多少回,竟被我伤害了。”于是愈发自悔不及,两眼不觉泛出泪光。林冲道:“无妨,此事由我来向他们家说,不会教你受责的。”于是一路说话,携她的手回厅内了。</br></br> 至日rou山酒海,马步水三军,一应小头目人等,各令自去打团儿吃酒。聚义厅上多设桌椅,头领各依次坐,喽啰分头把盏。堂前两边筛锣击鼓,大吹大擂,笑语喧哗,觥筹交错,众人开怀痛饮,就在山前游顽,不觉日暮,各自回去歇息。</br></br> 这里阮小七本来有一肚子话要给林黛玉倾诉,只碍于方才大庭广众的,不好直说,终于等到人散,林冲又不给机会。他也不恼,只想:他们情谊深厚,我和兄弟们亦同,都是好事!于是心满意足离席了。</br></br> 正走到关前,准备下水寨,忽然颜树德蹿出来,笑道:“为甚么独自在此,无人作伴呢?”</br></br> 阮小七道:“不为甚么。”</br></br> 树德道:“你两个哥哥这会子酒足饭饱了,忙忙的哪去了?丢下你一个,越发没了义气。”</br></br> 阮小七道:“是我耽搁了,无意丢下他们两个,不干哥哥们的事。”</br></br> 树德听了,忙道:“嗳哟!亲兄弟就该齐齐整整回去,落单没意思,反而显得散席寂寞了。”</br></br> 阮小七不耐烦:“吃几杯尿水就开始不讲人话了是吧?有屁快放!”</br></br> 树德因而陪笑道:“你怎么不约林meimei走呢?”</br></br> 阮小七道:“你又怎么不等着秦明?没有规定谁和谁必须随时腻在一起。”</br></br> 树德听见这话,两边回头,看无人来往,便低声笑道:“你这么个好汉,怎么少个心眼,不会观察人情。你看着他们林家两个腻在一起,其实那林meimei在家里竟完全没有地位。我近来听说了些风言风语,那林冲前不久辱骂了她,也不知道说了甚么过分的胡话,两人闹得不可开交。你是不是送过林meimei茶具?其实她一时赌气,全部丢进火炉了。这几天她人前装得家庭和睦,见没人在跟前,就抱怨说林冲过分,连眼圈儿都红了,口里含含糊糊的。想来她是不敢直面抱怨,毕竟不是亲爹亲娘,只是叔父,也不知道她背后在林冲那儿受了多少苦,我看见都不忍了,也不禁为她伤心起来。”</br></br> 阮小七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树德道:“我说你脑子不灵光!你想想,她和我表弟的浑家是无话不谈的姐妹,女人的嘴又通常把不住关,自然就有风声吹出来了。”</br></br> 阮小七说道:“她当时说很喜欢的,怎么会丢进火炉里?”颜树德心中好笑,口内说道:“她有教养,纵使瞧不上贫贱之物,也不会当面说穿,都是背后丢弃。对于她这种千金,体面比甚么都重要。又或许是她当时说好,转脸又不喜欢了,妇人家难免善变。”</br></br> 阮小七问道:“也就是说,她喜欢时,直接要走,不喜欢时,果断弃了?还扔火炉里?这么高傲?”</br></br> 颜树德道:“想必她出身富贵,又接受了‘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’的教育,心气高也不是怪事。”</br></br> 阮小七拍手笑道:“厉害!我就爱这种人,带劲!”</br></br> 颜树德愣了一下,还待说甚么,阮小七直接跑了,也不理他。</br></br> 那树德心中虽十分嫉恨,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,仍是嘻笑自若,自言自语道:“罢了,狗嘴里吐不出象牙!”遂自离去,从此再不与阮小七有交情来往。</br></br>